2025年01月03日
張恩嶺
周國平先生在他的《歲月與性情》里寫道：“一個人的童年最好在鄉村度過。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動物、人，歸根到底來自土地……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長的時期，而鄉村為它提供了充滿同樣蓬勃生長的生命的環境……相比之下，城里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單，遠離了土地和土地上豐富的生命，與大自然的生命共同體斷了聯系，在一定意義上，城里的孩子是沒有童年的。”
我很幸運，我是有童年的，我雖是城里的孩子，卻也有農村生活的“插曲”。那是我十歲左右的時候，我的家隨著城鎮居民大下放，搬到了距秣陵不遠的一個村子——祁莊。
到祁莊以后，我仍在城里的東小上學。記憶最深的情景就是上早晚自習。早晨起床沒有鬧鐘的催促，全憑報曉的雞提醒。全村的雞叫聲此起彼伏的時候，我就匆匆地爬起來，迷迷糊糊地走出仍然漆黑的村子，一陣陣寒意襲來，激醒了仍有睡意的腦袋。舉頭望望深邃的夜空，星星還眨著困倦的眼睛，一彎殘月斜掛天邊，向大地灑下淡淡的清輝，遠近的景物一片朦朧。
天亮得很快，天邊漸漸發白，周圍的樹木、溪流也清晰起來，東方的天際出現了橙紅和胭脂色的霞光。初生羊羔的“咩咩”叫聲從村頭傳來，一群群鴨子擁擠著、搖擺著身子向河中游去。習慣早起的鳥兒在樹枝上亮起婉轉的歌喉，麻雀、燕子、“吃杯茶”、云雀等鳥兒在田野上輕快地飛翔。特別是云雀，忽高忽低、忽疾忽徐，時而在低空掠過，時而沖入云霄，變成一個小黑點。
我快步走在小路上，嗅著帶露水的青草和野花的芳香。我上完早自習回來時，一簇簇淡青色的炊煙正從蘇醒了的村莊里冉冉上升。
傍晚歸來的時候，是我最輕松的時刻，鄉村也呈現出最為迷人的景象。太陽變成了很大的通紅通紅的圓球，慢慢地沉入薄薄的云層。一道道火紅的、杏黃的、金色的霞光從云層里斜射出來，照亮了半個天空，是那樣的瑰麗和壯觀。有時，層層疊疊的云彩憑借著晚霞的光輝，千奇百怪地變幻著姿態，似波浪翻滾的大海，似連綿不絕的奇麗山峰，又似各種各樣的猛獸。
這時候，似乎剛剛醒來的蝙蝠，特別地活躍，上下翻飛，有時會在低空一掠而過，畫出一條弧線。成群的蜻蜓也振動著透明的彩色翅膀，翩翩起舞。雨后的坑塘里，蛙聲一片。
鄉村的夜靜得令人心驚。無邊的田野，無邊的黑暗，只有村莊里透出幾點燈火，明滅不定。偶爾一兩聲狗叫，更顯出了鄉村大野的清冷空闊。夜空里時不時有一顆拖著長長的燃燒著的尾巴劃向天際的流星，瞬間便熄滅了，令人驚奇。這個時候，我是很少走出屋子的。
我喜歡農村泥土的芳香和大自然的和諧與靜謐，也因那雷電交加、雨驟風狂而振奮。一個驚雷接著一個驚雷在原野上空炸響，震得人心一陣陣發緊。一道道曲折的閃電在濃厚的云層中顫抖，劃過漆黑的天空，照出了在暴風雨中嘩嘩作響、左右搖擺、拼命掙扎的高粱。此時，好像暴風雨在統治著世界。
我最喜歡的還是鄉村的盛夏和初秋。盛夏時，那無邊的青紗帳洋溢著生命的活力，碧綠的色彩里洋溢著歡欣的希望，清涼的河水可以使人縱情地歡笑。到了秋天，我的興趣不僅僅在沉甸甸的高粱穗子和豐滿的豆莢上，我還喜歡趴在豆棵綠葉尖上叫得十分忘情而不知危險正在逼近的蟈蟈。當然，它常常能夠非常驚險地逃出我的“魔掌”。那種拖著大肚子和長長的尖細的尾巴、正在地里曬著太陽準備分娩的蟈蟈，可就笨得多了，我能輕易捉住它，并且燒熟了吃它那很香很香的肉。
后來，我有幸考進了項城一中。我和家人也從鄉下返城，就住在學校緊挨湖水的北岸，臨水而居，成了“詩情畫意”中人。
這一片湖水歷史上被稱為蓮溪，蓮溪書院后來變成了項城一中。這片湖水開始被稱為蓮溪的時候，是清代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距今已有二百多年。有一位叫柳堂的先生在書院做主講。他曾賦詩一首，贊美蓮溪書院：“微雨初晴望眼空，蓮溪門外立春風。半灣芳草縈深碧，夾岸小桃放淺紅。水面浮沉雙鴨子，船頭漂泊一漁翁。天然詩趣天然畫，欲學維摩愧未工。”
這首詩中的“雙鴨子”，或許就是現在還能見到的野鴨子。每到深秋，野鴨子不知從哪兒飛來那么多。它們特別頑皮，常常貼著水面掠過，兩只下垂的腳掌劃過水面，形成水花飛濺的一溜長帶，慢慢地又消失了。
蓮溪的風景是很美麗的，春天，金色的陽光曬暖了岸邊淺淺的水。一片片黑壓壓的逗號一樣的蝌蚪，搖著尾巴游來游去，一群群魚秧子（幼魚）也朝著一個方向緩緩地游動。離岸稍遠的地方，你可以看清一些細長的白鰱條子貼著水面追逐嬉戲，偶爾輕輕一躍，叼住了浮在水面上的花瓣或其他食物。再往較深的水下看去，有時會發現大魚的身影。
夏天，水面上充滿了勃勃生機，茂盛的蘆葦隨風起伏，密集的葦葉相互摩挲，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晶瑩的水珠在荷葉上滾來滾去，出水的荷花亭亭玉立，粉紅的花苞映著陽光，越發鮮艷，陣陣清風送來撲鼻的芳香。清晨，岸邊柳叢里的小鳥開始一展歌喉，歌聲婉轉清麗；到了中午，趴在岸邊柳樹上的蟬，肆意地扇動輕薄的羽翼，拼命地嘶鳴，那有力、單調而悠長的極具穿透力的鳴叫，仿佛在表示對炎熱的蔑視和抗議，但你若耐心靜聽，此起彼伏的一片蟬聲，似乎是一組無休止的夏天交響曲。這時，你會深深體悟到，盛夏，只有蟬的聲音最美妙動聽，沒有蟬鳴的夏日，還像夏天嗎？
最美的景色還在晚上。夜深了，月到中天，一切都顯得朦朧而幽寂。葦叢里，流螢飛來了，三三兩兩，上上下下地飛舞，那么輕巧、飄忽，好像看不見的小精靈，提著綠瑩瑩的燈籠在自由地游蕩，一閃一閃的，在空曠黝黑的夜空中舞蹈著、飛翔著。月亮的清輝灑在溫柔、平靜的水面上，閃耀著一道道魚鱗似的銀光，時不時，“潑剌”一聲，一尾鯉魚騰空而起，又摔下水面，平靜的水面被激起一圈圈漣漪，不斷地向外擴大，一直擴大到岸邊水草里，于是，浸到水里的星星也閃閃跳跳地晃動起來。你若此時立于水邊，凝神遠眺，會如置身于“春江花月夜”的境界里，對自然發出永恒的贊美和疑問。
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讀完了三年初中，考上了縣城的高中，從此離開了故鄉。
短暫的故鄉歲月，讓我真正地體會到大自然無窮的奧妙和趣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