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章

沙潁河的水汽漫過石階，周家口西寨的老屋門楣上，“瑞竹堂”三個字被歲月啃得筋骨嶙峋。街坊說，這藥鋪比西寨最早的清真寺還早——明萬歷四年（1576年），西寨清真寺剛落成時，江西來的劉先生已在順河街懸壺三載。

據(jù)清代《商水縣志》記載：順河街瑞竹堂藥肆，創(chuàng)自明萬歷元年，為周口首家中藥鋪。

明萬歷元年（1573年），江西儒醫(yī)劉華紳渡江北上，在周家口西寨順河街開設藥鋪。鋪名源自元代名醫(yī)沙圖穆蘇所著《瑞竹堂經(jīng)驗方》。當年沙公在江西建昌（治所在今江西省撫州市南城縣）為官時，曾插竹為籬，見新竹競相破土，以為祥瑞，遂以“瑞竹堂”名其醫(yī)書。劉華紳效先賢遺風，慕綠竹虛心清節(jié)，亦在藥鋪門口植瘦竹幾竿，并掛牌示人：“貧者無錢，可植竹一棵。”病愈的人家，無錢植竹者，自發(fā)系紅繩或紅綢條在竹竿上，以示感念……青竹紅絳，風一吹，遠看如萬千赤龍游弋綠海。

這亮眼的紅綠，吸引了明代醫(yī)藥學家李時珍光顧。

明萬歷五年（1577年），長江大水，祖籍湖北蘄春的李時珍北上避災途經(jīng)周口。周口作為水陸碼頭，三寨的繁華讓他吃驚。居周期間，他遍訪百工名醫(yī)，搜羅醫(yī)方草藥。在瑞竹堂，驚見南方少有的用驢皮、龜甲、鹿角熬膠的獨特工藝：藥膠澄如琥珀，色澤各異，卻裝在青竹筒中。劉華紳向他解釋：“竹節(jié)中空似經(jīng)絡，藥膠流動如氣血。”這段對話被劉家后人記錄在祖?zhèn)鞯摹夺樉拿匾肥指鍔A頁中。

后來，李時珍把瑞竹堂珍存的《瑞竹堂經(jīng)驗方》44個方劑，收入醫(yī)藥學巨著《本草綱目》第二十七卷“蒲公英”條目中，留下在周48天的直接證據(jù)。

清乾隆年間，瑞竹堂劉氏家族第七代傳人劉顎，身兼六品銜太醫(yī)、候選鴻臚主簿。他將祖?zhèn)鞯闹焐叭f億丸改良精制，救治病兒無數(shù)。據(jù)《周口地區(qū)衛(wèi)生志》記載：一日，南方的船工王栓子，抱著渾身發(fā)紫的幼兒沖進藥鋪，劉顎掏出一顆紅丸（朱砂萬億丸）塞進孩子嘴里，患兒得救。見王栓子摸遍衣兜，掏不出三個銅板，劉顎擺擺手：“路過大別山時，挖根好竹子來吧。”

三個月后，王栓子扛著三丈高的毛竹撞進瑞竹堂，鞋底掉了一半，竹根上的紅壤還沒干透。這根竹子，后來鋸成聽筒，老郎中貼著竹壁聞小兒咳嗽，能辨出七八分深淺。

1956年，在公私合營的鑼鼓聲里，古色古香的“瑞竹堂”匾額被摘下。“破四舊”風潮中，劉家第十一代傳人劉鴻川（曾用名劉洪川），連夜將紀曉嵐題贈七世祖劉顎的“醫(yī)界南針”匾、光緒六年季春左宗棠親書奉贈八世祖劉文煥壽匾“鶴齡延禧”，鋸成木板，偽裝成腌菜缸蓋，得以保全。后來，隨著動亂加劇，這些珍貴匾額，連同祖上與李時珍的來往書信，皆付之一炬。院外，那片見證瑞竹堂“大醫(yī)精誠”“醫(yī)者仁心”的偌大竹林，也被砍伐。

好在，劉鴻川的子侄冒死從火中搶出一個鐵盒。盒中珍存的并非祖?zhèn)髅胤剑且粡埫駠迥辏?936年）的《河南商報》。報上登著瑞竹堂百畝竹海照片——東區(qū)慈竹葉子可熬制止咳水，西區(qū)剛竹可削制灸針，南區(qū)淡竹竹瀝可清熱化痰，更有稀世人面竹，專供產(chǎn)婦攥著使勁——中華本草，匯天地精華，本就是從土里長出來的。

1982年冬，劉鴻川老人拄著拐杖，應邀去周口市政協(xié)貢獻驗方，獻出祖?zhèn)髦嗅t(yī)兒科驗方5個。說到家傳的“小兒飛針”技法，老人突然丟了拐杖，手指往空中一點，說：“下針要像新竹破土，柔里藏著千鈞之力！”這話震得滿堂老中醫(yī)紅了眼眶。

在周口市中醫(yī)院針灸科，劉家第十三代傳人劉應龍正在給患兒施針。他手指一抖，銀針如竹梢點水刺入穴位，孩子還沒哭出聲，針已離皮。“這叫飛針，在我家已傳了十三代。”他邊說邊打開診柜，里頭整齊碼著竹筒針盒——還是用患者種竹抵診留下的老竹制成的。醫(yī)院藥房里也有瑞竹堂的影子：驢皮阿膠、龜甲膠、鱉甲膠、黃明膠，皆用青竹紙包裹，藥方上還印著竹葉暗紋。有年輕患者好奇：“現(xiàn)在看病醫(yī)保報銷，還有人因付不起藥費種竹子嗎？”劉應龍推開窗戶，指著院中新竹，說：“這是去年帶著先心病患兒家屬栽的。”

種竹，抵的不是錢，而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契約啊。

走進河南省四方藥業(yè)集團，一個現(xiàn)代化的企業(yè)內(nèi)，蒸汽中卻裹著五百年前的藥香。藥膠博物館的電子屏上，陶罐里的藥液在泥灶上“咕嘟咕嘟”滾著，用的是元代傳下來的龜板熬膠法；隨后演示的是“一兩膏滋十兩金”——周口骨質(zhì)膠煩瑣的工藝流程，以及數(shù)百年來周口阿膠等產(chǎn)品通過沙潁河碼頭流向全國各地的水陸路線圖；錫箔驗膠色的手藝，得自1942年杭州胡慶余堂來的老師傅。博物館內(nèi)，最奇的是一臺閃著藍光的儀器，把膠塊照得透亮——科技識得古人心，新方子老方子竟在分子顯微鏡下認了親。

更有讓人稱奇的，四方藥業(yè)的百草園內(nèi)，來自江西的、臺灣的千百竿青竹擠作一團。有的竹竿上掛著復刻的銅牌，上刻“同治九年潁水災民王李氏植”“民國三十一年逃荒人張石頭植”……

五百年光陰流轉(zhuǎn)，從沙圖穆蘇插竹為籬，到“小兒飛針”技法，以及如今的四方藥業(yè)“瑞竹堂”系列骨膠藥品，瑞竹堂的故事恰如這青黃相接的竹節(jié)，看似斷裂，卻藏著中醫(yī)藥貫通天地古今的神圣圖譜——明代的仁心、清代的匠心、現(xiàn)代的科技，串成一條永不斷裂的生命之鏈，展示著沙潁河兩岸中醫(yī)藥的源遠流長。時光煮水，五百年世事滄桑，仿佛回應著元代大儒王都中在《瑞竹堂經(jīng)驗方》序中的千古詠贊：插竹為援竹自成，清陰已比甘棠愛！

這清陰庇護的，何止是仁愛慈悲，更是中華文明里，凌云翠竹那種永遠向善向上的君子之風！